广武镇东墙根下

wb@好一坨大毒尸

[藏策]不再来

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叶长生的故事。

南山已老,归人未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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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镜子里看到了我父亲的模样。

他希望我活得久些,给我取名作叶长生。而我的确不负他所托,在我两鬓斑白的年岁,仍能想起他精神矍铄骂我不知悔改的样子。

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我的双目早已不复从前清明,许是被剑炉的烟熏坏了——即便是想看这面镜中的自己,也朦朦胧胧仿佛隔着白雾。

好在我尚能抚摸我去年打的剑。

我逢秋开炉铸剑,在我刚刚执掌叶家时,这个习惯曾因族中繁杂而忙碌的事务断绝过几年……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,大概又是家中顽皮的孩子们。

我闭目不打算理他们。

如昔还在时,说过叶长生脾气古怪,若是老了,必然是个怪老头。

他们对我的期许也好,玩笑话也罢,都在一一应验,而我对如昔许下的承诺,却一直没机会践行。

卫如昔大概不会生气,只会无奈地摇摇头。

我抚摸着手中的剑。

即便我双眼已经模糊,我仍能知这是一把好剑,虽比不上我年轻时候铸造的水准,也实属难得。这些年我铸过九十八把剑,他们伴随着剑炉单调而枯燥的敲打声而生,天无异象人无灾祸,大都是些废铜烂铁,还没开刃便与其他无数兵刃一起埋葬在剑冢里。

族中对此传言众说纷纭,多少有传到我的耳中。

有人说叶长生是个铸剑大师,那些废铜烂铁都是神兵利器,只待适合自己的主人出现,方能显露真面目;也有人说叶长生根本不会铸剑,不过是曾经占了个叶家家主的名头,方才被人吹捧得神乎其神,那些废剑,始终是废剑,从生到死都毫无用处,只可惜了那些上好的玄铁。

我倒是知道,前些年有一把剑打得还像样子,被后厨要去劈柴火,工人时常嫌弃不好用,又找庄中铁匠新打了一把柴刀。

若是卫如昔在,多半要磕磕巴巴说:你很好……唉,这剑,自然是不能当柴刀的。

还未说完脸就要红,顾左右而言他,就是不敢看我的眼睛。

我这双早已浑浊的眼睛,又怎么能再看到他灵动的样子呢?

在我知晓自己不愿忘记他的时候,我便决定将我的剑炉封了,那第九十九把剑,也再不会来到这世间。

我出生时父亲正当壮年,门下客卿无数,庄中生意如日中天。

是以我两三岁被奶娘抱出去见客,便有人称赞我仪表不凡,日后定成大器。那天不巧剑炉走水,我没被鼎沸救火的人声吓到,反而兴奋地拍手。大人们啧啧称奇,说我一介幼童与剑有缘,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凡,好似干将再世。

初时我父亲自是不信这些拍马屁的话,后来听得多了,竟也起了让我学铸剑的念头。

终在我十一岁生日时,随铸剑师进了剑炉。

我本心不在铸剑上,但剑炉中人人皆埋头干活儿,少有人注意到我,整日除了单调的敲打声外别无他物,我有一搭没一搭同师父学铸剑,多少能远离那些溜须拍马的门客们。

我十七岁的那个冬天,师父委婉地问我要不要出师了。其实他不会委婉,他对我的态度多少说明我在铸剑方面没什么天赋,只不过仗着个庄主少爷的名头,浪费了许多年光阴。

那天我心中烦闷,冲着一块废铁敲敲打打,不知过了多久,旁边有个声音说:“你能给我打一把枪吗?”

我转过头,看到了他。

卫如昔自始至终都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,骗过了不少人。

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,他们都知道叶少爷的铸造稀松平常,只有他一本正经地问叶长生“你能给我打一把枪吗?”

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,为什么是我,就已经点了头。

卫如昔说我当时冷着脸,骄矜得很,仿佛一个年轻的铸剑天才。

他一厢情愿地觉得我和那些忙于铸剑的工人一样,受雇于叶家的剑炉,那天他进来,只是想碰碰运气,是不是有人愿意给他铸一把枪,我不过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人。

每当他说起这个,眼睛都亮亮的。他抱着我送他的枪,告诉我他每天都要擦上一遍。

我答应他之后才觉得后悔,只能硬着头皮找到师父,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。师父对我的态度有些讶异,却没有拒绝,只是摇了摇头。

我晓得他是觉得少爷又有了什么新的主意,我没有怨言,又重新捡起了从前学过的图纸。

叶家最擅长的是剑,铸出的枪多半资质平平,而我本就资质平平,铸出的枪亦是徒有模样,不是枪尖断了,就是枪杆折了。

那一个月我几乎打废了此前六年废料的总和,我有些后悔自己从前的懒怠,现在连一把寻常的枪都铸不出来。我本想找其他工人买一把枪,事到临头又后悔了,当真如同一只热锅边的蚂蚁。

我那杆枪出炉时,天策来的客人也打算启程了。

卫如昔那几天偶尔来剑炉找我,都被我拒之门外,我不愿他看见我慌乱的样子,假装得胸有成竹,最终才把枪递给他。

他未如我所料,离开后才揭开那层锦布,他当着我的面揭开了,发出了惊喜地赞叹声。

我再三确定他不是恭维我,而是真心实意觉得我打得枪不错,便也放松起来,叫他好好保管,以后有机会,再替他打一把更好的。

“这把枪已经很好,”他喜滋滋地说,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我语塞了,这把枪我还没有取名字。

这时正巧有人来找他,卫如昔难得的慌了神,仿佛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,他飞快地在我怀里塞了什么东西,小声说:“明天,明天一定告诉我。”

他跑了,我看了看怀中的东西,一条一看就是刚结好的剑穗,因为主人的生疏,显得并不平整。

我有些飘飘然,他的知恩图报让我遗忘了这一个月以来的苦楚,把玩着手里的剑穗,想着给他的枪要取什么名字才好。

为了避免他觉得我过于在意,那条剑穗我没有系在剑上。放在枕下的念头一闪而过,他对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,我告诉自己……最终那条剑穗被搁在了我的书架上,红彤彤的,和他发冠上的翎羽一样。

没想到第二天就是天策拔营回长安的日子,卫如昔在队伍最后头,像是在找什么,他看到我的时候,目光又亮了起来。我心里暗自高兴,表面上却忍了回去。

“你是不是根本没想好这枪叫什么名字?”

我看了看湖边的残雪,说:“晴西湖你还没见过吧,这枪叫‘再来’,等你再来时,我带你在庄中好好逛逛。”

卫如昔嘟哝说:“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,若是押送兵器的人没我了,岂不是要叫‘不来’。”

我失笑:“那我就找你去。”

卫如昔欣然应允:“洛阳牡丹开的时候,全城都是香的,你若来洛阳,我带你去吃驴肉火烧。”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他好像没发现我没佩戴那剑穗,同我挥了挥手,纵马离开了。

连师父都感到惊讶,我铸完那杆枪之后,竟像个哄小孩儿的故事中打通了任督二脉的高手一般,铸剑水准突飞猛进,比起从前的我,当真是云泥之别。

与我日益精良的铸剑术相比,是父亲日益衰老的身躯。他那时已经四十来岁,与前些年如日中天的时候相比,逐渐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,可他仍是个威严的一家之主,他来剑炉时,所有工匠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计,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。

他的目光逡巡过我手中的剑,那柄剑虽称不上当世神兵,却也巧藏锋芒,对一个少年来说,已经着实难得。

那次他什么话也没说,拍了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。

我因为铸剑的缘故,臂膀比一般人更结实,卫如昔第二次来藏剑时,剑炉外头的银杏叶已经显出一片喜人的澄黄,只不过我还赤着上身,他瞧着我颇为艳羡,于是我也不急着穿衣服,由他看个够。

“我虽习弓马枪术,却没你这么结实。都说江南人文弱,我看藏剑的饭倒是养人。”

他的身躯修长,倒是个骑兵的好料子,只是同我比起来,显得单薄了些。

我捡起了衣裳,披在身上,招呼他同我一起出去。正好有铸好的兵刃下水,水中刺啦啦升起一股白烟,白烟之后,是卫如昔笑盈盈的脸。

我也跟着笑了起来,像个傻小子一样。

他好像忘了那条剑穗,剑穗一直拴在我剑柄上,他走后我安慰自己,既然是他的心意,便不要糟践了。

我带他游了湖,秋后的荷塘只剩下些残荷断藕,卫如昔丝毫不觉得遗憾,兴致勃勃地拉我同他介绍哪里是哪里。他听得累了,索性仰头躺在我怀里,我佯装恼怒推了他一下,他不动,我也不再推。

“这才多久,我说着还累呢。”

卫如昔闭着眼睛,眼睫落下的阴影像羽扇的尾巴。船下有鱼游过,秋后的鱼吃了稻花后,长得又肥又大。

“我是客……叶公子怎好意思让客人给你当床?”他无赖地抱着我的腰,把头埋在我肚子上蹭了两下,像一条滑溜的鱼。

那晚上的菜就是鱼,卫如昔一副餍足的模样,在我床上呼呼大睡,比我这做主人的还要自然。

过了几日我才发现,他随身带着的并非我赠他的“再来”,卫如昔说那枪他怕磕坏了,老爷似的供了起来。我自然不信,他扭捏了一会儿才告诉我,那枪实在是与他无缘,枪身不到洛阳就折了,修复无果,只能带回天策束之高阁。

铸造那枪时,我尚且是个生手,真有什么问题也在所难免,可我不愿让卫如昔瞧出我的懊恼,便向他许诺,定要再替他打出一把绝世神兵来。

卫如昔应了,又告诉我:我接到书信,明日需回洛阳,打好之后只能先寄在你这儿了。

我颇有些怏怏不乐,但想起要替他另打一把兵刃,又提起神来。

那一年却没给我时间替他完成新枪。

我师父亲自昭告众工匠,说他再没有能教给我的东西,往后我已经出师,不再是个学徒。

这比起三年前冬天他隐晦地想让我离开剑炉,自然是一件大喜事。在父亲替我大宴宾客之后,我的声名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扬州城,乃至整个江南地区,都开始谈论起叶家那个年轻的铸剑师,剑客都以有他亲手铸成的剑为荣。

叶长生在那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殊荣,他沾沾自喜,对待铸造却又慎之又慎,生怕有一把残次品出炉,毁了他的名声。

 

我的手中是第九十八把剑,也是我这辈子铸过的最后一把剑。窗外传来簌簌的雨声,我摸到了剑身上刻着的字,不觉归。

 

大雪后就是春天,门前的桃花出芽时,我才想起来,我答应替卫如昔铸的枪还未动工。

师父已经在年末时告老还乡,他分明还有余力,却甘愿做一个乡间的铁匠,不再为叶家的剑炉效力。他把他常用的炉子指给了我,有人传说他为了打出绝世神兵,曾用自己的血祭剑,我一笑置之,我看过他铸剑时专注的模样,神兵开锋时,他并不曾用过自己的血。

父亲找过我一次,让我停止铸剑。

“剑炉有别人管,而你……将来是要掌管叶家的,别总埋头在一方剑炉中。”

早在一年前母亲在闲聊时就告诉过我,从前父亲叫我学铸剑,不过是为了磨砺我的性子。他怕我染上纨绔子弟的习气,着实没想到我还能略有小成。

他的鬓发早已染上白霜,我只不过思考了片刻,便答应了他。

卫如昔寄来的信上说,他被派去驻守长安,四月初可回洛阳省亲。

四月正是牡丹花开的季节,我想起五年前他曾说要带我看遍洛阳牡丹,吃驴肉火烧。我收拾了行囊,只身往洛阳而去。

进城那天下起了细雨,雨丝染湿了我的衣裳,卫如昔撑着伞在城门口等我,身姿挺拔俊朗,不复少年时的单薄。

我躲进他的伞中,没想到他是骑马来的,马上不便撑伞,等我们回到客栈,已经浑身湿透。

“喏,你看……幸亏我用油纸把图纸包了起来。”

我把要替他打的枪画了出来,因出来的匆忙,只有一个粗略的图画。

外形同当初给他打的“再来”一样,只是细节处做了些改动,没想到卫如昔还记得“再来”,笑着问我:“这把枪叫什么,莫非是‘又来’?”

“‘又来’你肯吗?”

卫如昔笑而不语,只杵着腮看我。

“叶长生,你变了不少。”

“哦?”我挑眉,“哪里变了……”

他说:“你更像一个家主了……五年前的叶长生,还是个毛头铸剑师。”

其实他自己也变了,卫如昔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,此时的他红衣黑发,眉目如画。

我佯怒,扑上去挠他痒:“你骗毛头小子替你铸枪,还不付工钱?”

卫如昔怕痒,笑出了眼泪,半晌才说:“军爷就欺负你了,你、你能怎样?”

我道:“你倒也不算没良心,你送我的剑穗,也算和工钱两清了。”

“剑穗儿?”卫如昔一愣,“噗嗤”笑出声来,“军爷我哪里会编什么剑穗……那剑穗儿不是我给你的,是我一个师姐托我转赠的。”

他看到我脸色不善,赶紧找补:“我那师姐貌若天仙又温柔娴熟,军中演武素来排名前三,若……若不是今年她儿子都有两岁了,哈哈哈……叶长生,你莫非一直配着她送你的剑穗儿?”

我心中恼火,道:“你竟骗我这么多年?”

卫如昔笑得无辜:“你也没问我不是。”

我的确没问他,我一向骄矜又心怀傲气,在他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,永远像那个十七岁站在剑炉中发呆的叶长生。

“兴许打完这把枪,我就要封炉了,”我打破了沉默,“你的‘再来’,是铸剑大师叶长生打得最后一把武器。”

卫如昔若有所思道:“铸剑大师若这么爱封炉子,我的枪再坏了,岂不是又找不到人修补?”

我走时,他执意要给那枪取名叫“再不来”,说我明年春天若再不来找他,他编好的剑穗儿就要送给洛阳城中的铁匠。

我应了。

他那个好师姐送我的剑穗,本来打算扔了,不知为什么却鬼使神差留了下来。也幸而还留着,这枚剑穗历经多年早已褪色,如同一枚干瘪的银杏叶,我每日与剑一同拿出来抚摸,总是想起卫如昔笑话我时神采飞扬的模样。

其实不论我想与不想,我记忆中的他,模样早已模糊,像过去的岁月一样,融入在剑炉的烟雾中。

父亲死后,我继承了他庞大的家业,那时我才知道他旺盛的精力下隐藏的疲惫。

以至于我直到三十五岁那年,才重开了那一方剑炉。

我在遇到卫如昔的地方,重新开始铸剑。叶家那个年少成名的铸剑师早已被人们忘诸脑后,此时留下的不过是一个徒有家主之名的空壳子。我早已忘了怎么铸剑,而最初教给我铸剑的人,也在几年前离世。我在忙碌的工匠中间,仿佛又变回了十九年前,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模样。

我告诉自己,打过九十九把剑之后,我定会忘了他。

我的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:“那你忘掉他了吗?”

叶长生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,而剑穗仍旧缠绕在他手中。

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他,也不愿忘记他……因而我不再打第九十九把剑。

 

我早已模糊的双目忽然变得清晰起来,浓雾仿佛在散去。他绰约的影子,就像当年剑炉的烟火,隔着浓烟看不清模样。

但我知道那就是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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